陕西榆林产妇事件的持续发酵。我们为什么要生孩子，从女性主义者专家到全职太太，从丁克族到新手妈妈，16人对谈的《生育对话录》，或许会有答案。
女人的身体是自己的吗？
2012年10月
F，某大学女性主义专业博士研究生
在J大学，我是第一次见到F，我们两人受邀参加一个女性主义论坛。活动结束后，我们在学校里一边散步一边聊了起来。
“在今天的自由提问环节，那个女大学生问‘我现在生活得很好，我没有遇到什么男女不平等的情况，我觉得我不需要女性主义’，如果是你，你会怎么回答她?”我问F。
“她是否需要女性主义，那确实是她自己的事。不过，某个人不需要青霉素，不代表青霉素就没有价值。女性主义也是如此。”
“这个比喻倒是妙。”我笑，“不同的是，女性主义的适用范围比青霉素广泛多了，生理疾病是特殊时期，而性别偏见带来的观念侵蚀却是无孔不入的。”
“哈哈，我懂的。很多人都说，女人就像圣诞树，最美不过25(岁)。身边的人都千方百计地把女人往婚姻里塞。到了这个时候，一个女人还想着去尽力发挥她的才华和见识，会显得异类了。婚姻是完全不同于学校的地方。在学校，评价标准很清晰：你是否足够优秀;而在婚姻中，残留的‘女德’标准太多了：要包揽家务活，要照顾子女和老人，甚至包括为夫家生一个男孩。”F撇撇嘴，“我的一个博士同学，结婚后要求老婆一定要生一个儿子，否则离婚。我断然和他绝交了。”
“我外婆今年八十九岁，她生了十一个孩子，养活了七个，她的青壮年就是在不停地生孩子，直到生不动，这对我来说是不可想象的，但她就生活在我眼前。”F继续说。
“是所以我觉得，避孕工具真的是人类最伟大的发明之一。想一想，如果女人婚后只能不断地怀孕—生子—怀孕……光想想都不寒而栗!”
“即使现在避孕套随手可买又怎样呢?”F说，“女人的身体当真是她自己的身体吗?许多女人并没有生育的自由。几千年来我们文化对女性的要求是，她要能生，她要生得越多越好，她要生出男孩才合格……在这些标准面前，她身体的损坏程度或者生命安危都是不重要的。”
我叹了口气：“和你那个博士同学一样，我也亲眼见到我的远房亲戚带着怀孕的妻子去医院打过两次胎——仅仅因为是女婴。后宫剧的剧情到现在也不陌生：母凭子贵。在这样的背景下，生育，对女人，不单是一件自然的事，还是她们的生存策略：孩子，是她们挟以自傲的‘人质’。直到现在，情况没那么可怕了，但也仍然能看见一些女人生了儿子后的如释重负或自鸣得意，这让人感到悲哀，‘细思恐极’。动物世界也没有这么残忍。”
“母亲”与“ 自我”不可调和
2012年11月
H，我的大学好友
到C市参加大学同学的婚礼，见到了几年未见的大学好友H。
“本来我以为，生孩子是为了体验生活，”H说，“我以为这已经排除了那些自私的理由，可后来也动摇了：我为了满足自己的体验就把孩子带到世上来，是不是也是另一种自私呢?”“对极了，”我说，“我找不出不自私的生孩子的理由。”
“你的顾虑也是对的，”H说，“你担心生了孩子以后，个人的自由被大大压缩，这是必然的。生完孩子这一年，我一天二十四小时都是围着这个小家伙转，光是喂奶那半年我就不可能离开她超过三个小时。她一哭我就要随时待命。”
“有人帮你带孩子吗?”“我以为我一个人能搞定，但后来还是不得不求助于婆婆来帮忙，她来了以后，我们又展开了‘谁才是对的’比赛。我带孩子必须不出一点儿差错，不然就会丧失部分话语权和决策权，直到下一次她错了我才又有机会夺回来。”“你这样风轻云淡的人，也是免不了落入家庭权力的庸俗斗争中啊。” “是啊。生孩子对一个受现代教育的女人来说，不仅仅是身体的剧痛和时间的付出，还有一种最珍贵的东西的丧失——那是一个女人作为独立个体的‘自我’，那是她尽力从传统女性束缚中挣脱出来的胜利品，而生孩子这件事几乎一夜之间就把它颠覆了。”
“我没有想到我有一天会辞掉我的工作。我又想起我婚前是多么反对女方要彩礼呀。我是完全的裸婚，我认为这才符合我对男女平等的定义。后来我渐渐体味出，彩礼是社会习俗对女性的一种变相保护，是对女性在婚姻中承担得更多的一种变相补偿。养孩子，无论孩子的爸爸多么有爱心，兜底责任永远是妈妈的。更何况能主动承担育儿家务的男人真的是凤毛麟角。”H深有感触。
“我知道现在流行‘辣妈’，许多媒体也鼓吹精致、优雅的妈妈形象，可我现在知道，真正母乳喂养的母亲就是胖的，是衣冠不整的、邋遢的、睡眠不足的，随时不能离开孩子。你知道吗?‘自我’和‘当妈’是不可调和的一对矛盾——这个观点第一次蹦到我脑海里时，我吓了一跳，因为所有的教育都告诉我们，女人一定要有自我，要当个辣妈，要照顾好自己才能照顾好孩子。”“难道不是这样吗?”“并不是全部的真相。这么想的，还是小女孩心态。我也曾是这样，我有一段时间愤愤不平，于是我就每周能有一两天溜出去会朋友、逛街。但有一次我出去的时候我娃摔跤了，等我回来时，女儿已经挂着眼泪睡着了，看着她红肿的小腿，我感到万分内疚。我第一反应是，我为什么这么自私?为什么一定要有自己的时间，让娃付出这么大的代价?”
“为什么爸爸就不会那么容易自责呢?”“因为小孩更需要妈妈。孩子委屈了，哭了，第一反应喊的永远是‘妈妈’。另外就是母性的本能。我想有没有一种可能是，在自然密码里，妈妈的角色本来就跟父亲不同，生孩子这件事本身的题中之意之一就是：抛却自我，为下一代殚精竭虑提供最好的生命能量呢?” (摘自《生育对话录》，宋涵著，生活·读书·新知三联书店出版)
